“希望你们好好吃饭，也帮哥哥看一下哥哥没见过的世界”

文 | 舒艺 梁睿昕 编辑 | 胡雯雯

他搬砖的手裹在白棉手套里，对着天边的太阳竖起了大拇指：“希望你们好好吃饭，长大以后不能像哥哥一样没出息，也顺便帮哥哥看一下哥哥没见过的世界。”这位自称“对社会没有贡献”的哥哥，却在这家淘宝公益店铺给孩子们捐了免费午餐，并于6月8日在评论区里留下这样一段话。

“最近姐姐刚刚怀了小宝宝，十月份就要结婚啦，他在肚子里还不到两厘米呐，感觉生命真的好神奇啊，从一个细胞渐渐发育，然后长大成人，会品尝人间百味，但是姐姐还是希望苦辣酸甜你们能少吃苦多尝甜，要好好的努力长大。”

“阿姨其实也想要一个可爱的孩子，看他吃饭，看他长大。……阿姨这辈子可能是不会有了，希望你们以后都有幸福的未来和幸福的婚姻。”

这些留言，都来自“免费午餐”淘宝旗舰店的买家评论区。

2020年5月20日，“免费午餐”线上发布会这样向五湖四海的小伙伴们介绍自己，“免费午餐自2011年发起到现在，已经历经9年了，我们已经累计在26个省市自治区为1282所学校的33万孩子提供了免费午餐，也让更多的小朋友摆脱了课间饥饿。”

（午餐地图 via 免费午餐官网）

时光回溯到2011年6月22日，那时，免费午餐的淘宝店铺与请吃饭的哥哥姐姐们正式相遇，让他们能够进行线上捐赠。

目前，这家店的粉丝数已有12.5万，捐赠人次高达51万，商品评论超过52万。其中，“与朱一龙一起送爱免费午餐”的页面下商品评论就超过了38万。

免费午餐淘宝店截图

这52万的商品评论里，大多是请吃饭的哥哥姐姐们给孩子的留言。他们在这里帮助不曾相识的孩子解除一些痛苦，平息一些酸辛；他们也在这里吐露自己的心事，分享自己的喜悦，记录自己的生活。

一个小小的公益店评论区展开了众生百态的画卷，也勾勒出捐赠者们的生活剪影。

“请出示付款码……支付宝到账17元。”九点半，刘军刚刚下班，没入北京繁华的夜色里，他一边在便利店付钱，一边通过电话，向《南都周刊》的记者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2020 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刘军开始了捐钱这件事。那时候他在工作上不太顺心，偶尔会怀念起自己刚上大学的快乐时光，而看着当下乱糟糟的状态，他亟需一个改变生活的契机。

“一天四块钱，一个月一百二，一年其实也没多少，却可以让一个孩子整年不愁吃。”有人在繁华都市里过着体面的生活，也有人依然要为一碗热腾腾的饭而每日挣扎。刘军在繁杂的工作中困惑自己的价值，尝试着通过捐钱获得答案。

刘军在微博记录捐款日志

当每天负担着“996”的工作高压，又在现实社会里不断触碰人的冷漠时，刘军说，自己在免费午餐淘宝店铺的评论区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他在自己的微博里记录下每天生活的感受，带上当日的捐款图片，加入到免费午餐超话的讨论中。

“我觉得自己平时就像一个黑暗的角落，但接受了别人的光，我也就亮起来了。”于他而言，评论区更像一个对话的平台，规避了居高临下的施舍感，而让生命与生命之间展开平等的交流。

他说：“我希望和孩子像朋友一样，我和你说说我最近生活的事，这样就足够了。”

当刘军被琐碎的生活稀释了自我价值，试图汲取成就感与自豪感时；小言则在命运的泥淖中挣扎，又在一群人的悲悯里看到希望。

2019 年7月5日，一纸冰冷的急性白血病诊断书送到了小言手里，荒诞的命运突然打破了她在韩国的研究生求学生活。“最开始也不叫绝望，就是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己真的生了病。”她来不及绝望，更来不及悲春伤秋，就被推进一次又一次的化疗当中。

恶心、呕吐、脱发……谁都躲不过化疗的副作用，“我什么都吃不下去，闻到水的味道都会吐，一天吐个八九次。”就这样，她在医院——家之间来来回回治病、休养，坚持了半年多，在第三个疗程后，终于进行了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

而后，便是无数次复查。命运就像一颗被关在玻璃瓶里的小弹珠，怎么摇晃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手术后的第五个月，一切顺利，一切平安，她心里唯有感恩：“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很多了，我健康地长大，学习喜欢的专业，本科毕业后还有机会去国外求学，一直以来都活得很尽力很认真，但小孩子只让人觉得心疼。”

5月28日，熬过病痛而重拾健康的姐姐，与期待一碗热腾腾的饭的孩子，终于在淘宝公益店铺相遇了。小言在评论区里第一次像写日记一样，和孩子们聊天、说话，讲讲自己的心情和故事。

小言在免费午餐淘宝公益店写下的评论

在这里，她获得了力量。从那以后，她每次复查前都会进行捐赠，而每次捐赠完，又觉得自己的不幸被缩小了。

小言从这里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平凡的人在为很多事情挣扎着往前走，她在这里拥有了很多同路人，“大家都有自己的辛苦，我就不觉得自己辛苦了。如果我能好好活下来，就尽量过得简单快乐一点。”

对于免费午餐公益店评论区的活跃，免费午餐基金会秘书长苏哲芳是没有预料到的。她回忆，公益店创办于2011年，那时的评论区主要是为了解答捐赠者对于资金流向、受捐者情况、项目进展状况的困惑。后来，评论区陆续有一些捐赠者开始写给孩子的寄语，再下一步的转变，便是出现了捐赠者对自己生活故事的“唠嗑”。

顺着捐赠者们在评论区的转变，淘宝公益店的店小二“小锅”、“小碗”、“小瓢”、“小盆”的职责也有了变化。最开始，他们只是基础地做关于捐赠有问必答的运营，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哥哥姐姐们把这儿当成树洞，他们也成了驻守在这个虚拟空间中的“解忧店主”。

现在看来，每一步转变，其实都是民间捐赠人自然推动的过程，“它们都是自然地自然地就来了，很难去分析为什么，或者界定节点。”

今年6月，已经连续在免费午餐淘宝公益店捐赠一年半的温柔辰大学毕业了。她习惯于每个月在这里写下自己的生活记录，但这一次她突然发现，原来她在对话的，不仅仅是远方之外的孩子。

温柔辰在免费午餐淘宝公益店写下的评论

几天前，她点开自己最新的一条关于毕业信息的评论，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收到了很多来自其他匿名捐赠人的回复。“毕业快乐，小可爱~”、“前程似锦”……

还有一条评论告诉她，自己看到这条日志很感动，很想哭。

温柔辰感觉，“这是一群你可以相信他们一定善良的人，他们在真挚地祝你一切都好。虽然我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很微弱，但彼此之间好像感受到了强烈的共鸣。”

温柔辰的毕业日志和收到的回复

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换与互动，评论区变得能与陌生人交付信任、相互祝愿。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是流动的，这样的故事不仅仅发生在公益店的评论区内，评论区外也有人在交换与互动中完成了赋权。

偷鱼狗是一个在微博上有着41249粉丝的无认证“小 v”，自 2018 年 8 月至接受《南都周刊》采访当日，她已经连续捐赠了554天。

她不习惯在公益店评论区中留言，但会把每一天的捐赠打卡到了自己的微博上。

偷鱼狗每日起床后的微博捐赠打卡

令人意外的是，这样细微的举动，竟带动了一些陌生网友的加入。最开始，一些网友会在微博私信里向她了解资金流向，咨询她捐赠方式。“偷鱼狗说，“我这里似乎成为了一个民间了解免费午餐的信源”。

后来，有网友直接加她微信，想着“每天都给孩子捐午餐的人应该是好人吧”，他们会向她倾诉烦恼或分享喜悦，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所在何处，姓甚名谁。

有时，甚至有网友直接把钱打到她账上，请她帮忙捐赠。她帮忙转捐的少则五十，多则两三百，转捐的钱累计起来已上千元。

对偷鱼狗而言，她也很惊讶于网友对自己的信任。“似乎我就成了一个民间大使，大家都很相信我，甚至没问过我帮忙捐钱后续的事。”平日，也有一些人会每天早上等着和偷鱼狗一起完成日捐，“有时我起晚了还没打卡日捐，他们就会在我微博下面评论说，起床啦起床啦！”

回想起与电脑另一端陌生捐赠人的一次次相遇，她觉得，“我仿佛就是一场马拉松的领跑，我带领了一个小分队，大家跟着我一起跑。”

事实上，“免费午餐”的概念在国际上早有提出，美国从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推行免费营养午餐计划，历届总统更是将此视为重要的执政内容，而日本也是在二战后困难时期推出了由政府补贴的针对全国小学生的营养午餐。

不同于这些国家，“免费午餐”项目在我国的发展依托了更多的民间力量，现在翻阅关于该项目过往的报道还会发现，不少媒体将其视作“民间慈善界的奇迹”。

免费午餐的定校，一方面会与国家的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的名单学校相对接，另一方面也会开放申请入口邀请符合条件的学校自发加入。

在定下资助学校的时候，团队工作人员会去到当地进行细致的了解和环境考察，针对提交报告的内容进行实地走访和核实。免费午餐项目开始运作后，不定期会有志愿者伙伴突击访校，观察开餐情况，看看还有什么其他需求。

（志愿者在孩子的学校。图片源自免费午餐微电影《不离》）

同时，在团队的要求和监督下，开餐学校的校长一直坚持着“师生同食”的原则，让孩子和父母信任这里的菜品。对于不少人关心的资金流向，在免费午餐官网的每月财务数据公示中，也可以看到款项支出情况。

免费午餐2020年5月财务公示

捐赠者们在评论区留言，和孩子对话，也为生活带来了新的交往与联结，而团队则承担起将评论区千千万万的盼望带到孩子身边的责任。

“我们写的这些文字，孩子们会看到吗”是不少捐赠者关心的话题。

苏哲芳女士说，当团队志愿者去到孩子们的学校时，其实不会刻意地去给孩子们读这些爱心日记。“但我们会告诉孩子，免费午餐来自于社会爱心人士的捐赠，不能浪费，有很多远方的哥哥姐姐希望你们好好吃饭。”

在她看来，其实孩子们的内心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敏感的，“我们不希望给孩子们造成压力，觉得自己是贫困的被受助对象。” 因此团队在和孩子沟通的时候，也一直努力的去把握这种善意的平衡。

（孩子们在吃午餐 。图源自免费午餐微电影《不离》）

但同时，团队也一直尝试让捐赠者们通过其他方式感受到和孩子的联结。

捐赠者偷鱼狗在采访过程中，分享了她收到的孩子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在明信片中，孩子们真诚地表达感激，最后一句话则落在了对捐赠者的期盼上——“请你们也要好好吃饭哦！”

偷鱼狗收到的手写明信片

手写明信片是免费午餐在2018年开始推进的活动，项目工作人员会邀请有意向和捐赠者们对话的孩子写下自己想说的话，分享自己现在的生活。

“或许这样的方式能让捐赠人感受到，孩子们真的在变好。而且孩子们有的时候还会写下对捐赠人的鼓励，也是孩子们带给捐赠人力量。”团队成员箱箱回忆，之前他们曾了解到有一些捐赠者正在备战考研，团队就邀请孩子们写了“哥哥姐姐们，考研加油！”

尽管免费午餐团队尝试过和更多捐赠人发生联系，但事实上，因为捐赠人实在太多，而且遍布天南海北，许多人对团队来说，只能停留在捐款数额下面的那个匿名名字上。

对于接触捐赠人的方式，箱箱笑着说，“和你们一样，我们都是在微博上看到有捐赠者说又捐了多少，又和孩子说了什么话，我们才知道这也是分散在各地的一位捐赠人。”

团队可见的捐赠人信息皆为匿名

但其实，据箱箱介绍，团队中的工作人员们，大多数都是过往免费午餐的捐赠人。他们从线上空间汇聚于此，在线下相遇，在孩子们的校园里重逢。

在采访结束的第二天，箱箱发了一条朋友圈，写道：

想起2014年的我，在南京创立了全国第二个驿站，免费午餐江苏大学生驿站，经常背着包和大袋物资，和包子赶往一个一个学校去做宣讲、义卖，和伙伴们一起在玄武湖门口做快闪，那会儿大家没钱但很够胆，想到就去做，实在是一个字：爽！今年欢迎更多的伙伴一起来驿站玩耍，箱箱姐带大家一起爽啊！

你了解过免费午餐吗？都有什么故事？

给小南点个在看+留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