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子时(细读《金瓶梅》078)
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
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摘自《增广贤文》
再说西门庆,见前边人都散了,便来李瓶儿屋里探视,见观音庵王姑子也在,李瓶儿又赶他,遂到潘金莲房中歇宿去了。
都说“人将死其言也善。”
李瓶儿打发走了西门庆,先叫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栓,然后叫她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
先叫王姑子过来,给她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然后说:“我死之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为我诵经超度……”
王姑子说:“我的奶奶,别多想。苍天有眼,会眷顾你的,说不定哪天就好起来了。”
李瓶儿摇摇头说:“好不了啦!我的病我知道,你只管收着,但不要对大娘说我给你银子了,只提这匹绸子做经钱。”
王姑子说:“我知道了!”于是把银子和绸子都收了。
在这里,李瓶儿先交待王姑子,估计她此时才顿悟什么是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了;又嘱“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可见李瓶儿对吴月娘“墙头寄物”一事心存芥蒂,如果不是吴月娘的默许,她也不会转移花家的财产、接着背叛花子虚嫁入西门府,可谓是“悔之晚矣”。
又叫来冯妈妈,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给她,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到大,一直跟着我。我如今要先走一步了,也没什么,这点衣服首饰儿,给你留个念想。这银子你也收着,到明儿留你做棺材本儿。那边房子你放心,到时我跟你爹说,你只管住着,就当替他看房子,他难道还撵你不成?”
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
李瓶儿又叫奶子如意过来,也给她一些首饰衣服,说道:“多亏你喂养小哥儿一场。小哥儿死了,原想我在一天,就用你一天,不想我又先走了。我到时会跟你爹说:等大娘生了哥儿,你就接着喂养吧。”
奶子如意跪在地下,一边磕着头一边哭着说:“小媳妇真心想服侍娘,娘从来没喝斥过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小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还请娘对大娘多说说,小媳妇男人又没了,死活只想在爹娘这里伺候,哪里也不想去。”
这奶子如意儿此时“直吐心声”呀,后来便与西门庆挂上了,这是后话。
又叫迎春、绣春一起过来,二人在床前跪下,李瓶儿嘱咐:“你们两个,也是从小在我手里听使,我今先走了,也顾不上你们了。你们衣服啥的也都有,只每人再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想儿。大丫头迎春,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安排到你大娘房里听使吧。至于小丫头绣春,我叫你大娘寻户人家,打发出去吧。也省的有人说闲话,骂你是没主子的奴才。你服侍别人,可不象在我手里那样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谁人能容的下你?”
那绣春跪在地下哭着说:“娘,我就是死也不出这个门。”
李瓶儿微微一笑:“你看这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服侍谁?”
绣春忙说:“我为娘守灵。”
李瓶儿说:“我的灵又能供养多久?终是要烧掉的,早晚你还得出去。”
绣春想了想说:“那我和迎春姐一起去服侍大娘去。”
李瓶儿见绣春如些痴,便说:“这个也罢了。”
这绣春还不算什么,那迎春却哭得跟泪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李瓶儿当夜把各人都作了交待安排,到天明,西门庆推门进来了。
李瓶儿问:“我的棺材买来了没有?”
西门庆说:“昨儿抬了板,正在前边做着呢。──先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给别人。”
李瓶儿又问:“多少银子买的?休要花冤枉钱。”
西门庆说:“没多少,只百十两来银子。”
李瓶儿说:“这还不多?预备下,与我放着。”
西门庆说着便出来去前边看做菜去了。
吴月娘和李娇儿也来探视,见她气色不对,就问:“李大姐,你感觉怎么样?”
李瓶儿攥着吴月娘的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吴月娘也哭:“李大姐,你有什么话儿,趁二娘也在,你跟俺俩说。”
李瓶儿便将安顿迎春、绣春和如意儿的想法说了一遍,吴月娘表示同意,只是李娇儿建议把小丫头绣春安排到她房里听使。
李瓶儿这才叫如意儿和两个丫头过来,给二人磕头。此情此景,让吴月娘也由不得伤心落泪。
不一会,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望,李瓶儿逐一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
众人又坐了一会都出去了,只有吴月娘在屋里守着,李瓶儿此时才悄悄对吴月娘哭诉:“娘到明儿好生看养着,给他爹留个后,休要似奴粗心,遭人暗算了。”
吴月娘说:“姐姐,我知道了。”
看官可知:别看李瓶儿平时大事小事隐忍不说,其实恩怨深浅她还是能分得清,在这里两次交待吴月娘;唯这一句话触动吴月娘的心,其实她也心知肚明,后来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就把潘金莲给赶出门,正是李瓶儿临终前的这番话起了作用。这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二人正在闲聊着,只见琴童过来报说五岳观请的潘道长来了。
吴月娘忙叫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
安排停当,吴月娘与众娘子都藏在里间房听观。
不一会,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原文写道,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
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
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
威仪凛凛,相貌堂堂。
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潘道士接下来在李瓶儿房中焚符作法,故弄玄虚一通,然后与西门庆一起出来到前院卷棚坐下,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有宿世的冤家债主前来索命,非邪祟也,不可擒之。”
西门庆一惊,忙问:“道长可能化解这冤孽?”
潘道士摇头说:“冤家债主,还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
说到这,那道士见西门庆礼貌且真诚,就说:“娘子今年命岁多少?”
西门庆说:“属羊的,二十七岁。”
潘道士说:“也罢,等我为她祭祭本命星坛,看她命运如何。”
然后交待西门庆: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祭时,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
这里潘道士口中的“本命灯”又叫“续命灯”、“招魂灯”,为上古道门法术,是从商周时期流传下来的。历史上有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星灯续命”,还有明朝的军师刘伯温向天借阳寿“逆天改命”的传说。
西门庆听了潘道士这番话,也不顾真假了,忙吩咐下人设坛祭天,自己也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下应伯爵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时分,灯坛已设好,那潘道士高坐在上,身着道袍,仗剑焚符,口中念念有词。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这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
推云出岫,送雨归川。
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
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吹过三次,忽然又来一阵冷气,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那道士忙施展法术,又见有一盏冒出一丝火苗,晃晃悠悠,正要燃起时,突然掉落一纸文书,砸个正着,彻底灭了。
潘道士忙下坛观看,原来这文书是阴曹地府的勾批,上面有阎王的三颗印信,吓得慌忙去找西门庆,问:“官人看到没有,方才有一白衣男子说早在阴间递下诉状,还带着两个青衣人将二十七盏本命灯全部吹灭,贫道法术不够,无力回天。娘子定是获罪于天,恐危在旦夕了。”
西门庆心想那白衣男子定是花子虚了,想到这不禁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又害怕又觉得愧疚,索性低头不言语。
那潘道士说完就要收身离去,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好叫小厮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
潘道士说:“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又才疏学浅,无力回天,受之有愧。”推让再三,只收了布,便作辞而行。
临走再三嘱咐西门庆:“今晚不可往病人房里去,不然会祸及官人自身,切记!切记!”
西门庆回到卷棚内,看着下人在忙着收拾灯坛,见心上人没了救,不禁伤悲,对着应伯爵哭。
应伯爵安慰了几句,便回家去了。
西门庆打发走了应伯爵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长吁短叹的,又寻思:那道士叫我休往房她里去,我哪里舍得!宁可我死也要去和她说句话儿。想到这便直奔李瓶儿房里来。
西门庆本想将二十七盏本命灯全灭的一事儿瞒住她,孰料李瓶儿早知道了。二人便抱在一起痛哭,李瓶儿左一个“我的哥哥”右一个“我的哥哥”,西门庆呢,也连叫“我的姐姐”哭喊着。
李瓶儿劝他好好做官,要顾家,少喝酒,也好让吴月娘早点给他留个后,还说“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
西门庆听到这,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在这里,二人“情之深,意之切”可见一斑。
李瓶儿又把冯妈妈、两个丫头的安排说了一遍,西门庆表示没异议;唯独那个奶子如意儿,李瓶儿问怎么安排,西门庆说“奶子也不打发出去,都叫她守你的灵。”
李瓶儿说:“什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了五七就烧了。”
西门庆回答说:“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就供养你一日。”
其实西门庆有自己的小算盘,打算让如意儿来作李瓶儿的替代品了,后来二人便挂上了,这是后话。
西门庆还打算在李瓶儿房里歇宿,后被李瓶儿劝阻,只好去吴月娘屋里了。临走交待丫头:“仔细看守你娘。”
众人都熬了一夜没睡,冯妈妈和王姑子都先睡了。迎春和绣春两丫头在床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没半个时辰,正在熟睡着,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把,嘱咐说:“你们看家,我去也。”
迎春打了一个激灵,原来是个梦,见桌上的灯尚未熄灭,忙起身上前给李瓶儿整整被角,顺手摸了摸,鼻孔已经没了气息。
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这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看,果然断气身亡,这才慌忙去后边,报知西门庆。
西门庆听到李瓶儿死了,与吴月娘一道两步并做一步跑过来,见李瓶儿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手捧着他香腮,边亲边嚎:“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
从人见他哭成这样,忙拉开,他又在房里离地跳得有三尺高,放声嚎叫起来。
吴月娘也跟着哭个不停。
紧接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
吴月娘又向众人说:“也不知啥时死的,我摸她身子还是热乎的,抓紧趁早替她换上衣裳,还等什么?”
吴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她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确实是,要不是他勾搭李瓶儿,何至今日?
吴月娘听到这,心里却不舒服,就说:“你看你这个烧包货!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也不怕她口里恶气扑着你!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她!哪个不打这条路儿来?”
吴月娘又对李娇儿、孟玉楼二人说:“你两个拿钥匙,到里屋找几件她的衣服来。”又对潘金莲说:“六姐,咱们两个把她这头发来整理整理。”
西门庆说:“多找几套她心爱的好衣服,让她穿了去。”
众人里里外外忙乎一阵,不一会将她更衣打扮停当。李娇儿又问:“穿什么颜色的鞋呢?”
潘金莲插嘴说:“姐姐,她最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没几回,找出来给她穿上吧。”
吴月娘嗔怪潘金莲:“红色不行,穿到阴司里,你想叫她跳火坑?”又对李娇儿说,“就把前日往她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她装绑了去吧。”
潘金莲在这里,仍不忘坑李瓶儿一把。
李娇儿听了,忙叫上迎春一起去找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然后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又派玳安去找阴阳徐先生。
吴月娘在李瓶儿被前脚抬出去,后脚就把她房门给锁上来了,只留一炕房钥匙交给冯妈妈与两个丫头,三人见没了主子,都一个劲儿哭,那王姑子也开始为李瓶儿诵经超度。
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在这里李瓶儿之死,写西门府众人哭,有真哭有假哭,真真假假,张竹坡先生有一批: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
没多久,玳安请来阴阳徐先生,问了卒时,又问了八字,便打开阴阳秘书观看,原来李瓶儿前生是滨州王家的儿子,因打死了一头母羊,所以今世托生女人,就属羊了。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早在九天前就被勾去魂魄,又去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投胎做女儿了,早年坚辛。二十岁时嫁一富家,老少配,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也是得气而终。
这或者就是一个人生前世今生吧。
看毕黑书,众妇人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又叫徐先生给看了破土安葬日期。
打发走了徐先生,天也就亮了。西门庆派琴童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
上一讲:揭秘《金瓶梅》:李瓶儿的婚姻史很乱,为何独爱西门庆
第二讲:细读《金瓶梅》077:李瓶儿生离诉衷情,西门庆重金棺材板